01 “我用自己最不擅长的技术来生存”

“伴随着一段炸裂的欧美音乐，莉莉在镜头前舞动起来，转头，送胯，利落的爵士舞步性感而酷炫”。这是莉莉朋友圈最新的一条内容，如果点开莉莉视频号上的其他内容，就会看到除了跳舞，她还喜欢打架子鼓、健身、做美食。和其他疲于奔命的同龄人相比，她仿佛拥有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去享受生活。但其实她是一名“程序员”，这个职业标签似乎就和“闲”并不挂钩。

莉莉生活在南方的二线城市，是一家国有银行的程序员。2019年，她二战考研失败，与上海财经大学最好的专业失之交臂，备受打击的她在家颓废了好几个月。

转眼间暮春将逝，银行开始春招。莉莉的妈妈作为金融体系的一员，恰好知道一家国有银行正在招聘技术人员，马上鼓动莉莉去参加了考试。技术基础薄弱的她草草复习了几天，很幸运地一路过关斩将，最后在200多名候选者中杀出了重围。当莉莉终于抱上银行这个“铁饭碗”，她的家人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可对于她而言，折磨才刚刚开始。

她一入职就被下放到了基层网点去做大堂经理，每天穿着正装站在门口，引导着人们理清流程。这是银行的规定，“每一个新人都要下基层网点服务半年，再重新分配岗位。”但没过多久，因为信息技术部的IT人才告急，莉莉连同着其他几位技术岗的新人下放基层才一个月，就很幸运地被召集回来进行了培训。

可莉莉却在培训头一个月就产生了离职的念头。莉莉所在银行的IT系统是java语言，他们的培训就是围绕着这门语言来学习，可技术开发一直是她的弱项，所以在培训的过程中，她充满了抗拒。她时常对着满屏的代码大眼瞪小眼，脑子里产生“它是它，我是我”的挫败感。每当她被代码折磨得想辞职时，又忍不住想到进入银行的不易以及父母的期待，只好将辞职的冲动按压下去，硬着头皮继续学。

直到有一次，她参与了一项关于国库的财政项目，在里面负责运维的角色。项目中的bug像《打地鼠》游戏中的地鼠一样，一个接一个蹦出来。既不熟悉技术也不懂业务的莉莉，即使一行行去查代码，还是无法弄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误，不由得陷入抓狂的状态。幸亏银行的项目会配常驻的外包技术人员，其中一个人就充当了“老师”的角色，手把手地教她学业务、看代码。一个月后，她彻底理顺了系统的运转原理，对技术有了真正的感觉。

半年后，莉莉基本上手了银行的各项业务，最不擅长的技术成为了她谋生的手段。

02 “数字化转型让我的工作焕发新机”

莉莉一直有一个烦恼，她觉得自己的工作并没有受到真正的尊重。

莉莉所在的部门叫“信息技术部”，是银行的中后台部门。他们的工作分为三部分，一是一些小项目的开发工作，二是对已有项目的运维工作，三是满足业务部提出的功能修改需求。

但银行的大部分项目其实是外包给科技公司的，信息技术部更多是起到辅助与监督的作用，于是银行的一些内部人员就会认为信息技术部是养“闲人”的地方，无法与经常出去跑业务的其他部门相比。只有当电脑坏了，打印机坏了，人们才会想起信息技术部。久而久之，一些人就会将莉莉他们称作“修电脑的”。甚至银行也默认信息技术部为“经营成本”，无法直接给银行带来收入。莉莉对此颇有微词，觉得很多人并不真正了解他们的工作，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2021年。

2021年是“十四五规划”的开局之年，在规划当中仅“数字化”就出现了25次，足见国家对于数字化经济的重视。大量的传统企业开始踏上数字化转型之路，莉莉所在的银行也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在人们的普遍印象中，传统的银行业务似乎就是存款贷款、开卡办卡、外汇买卖等。但随着人口红利趋向饱和，银行的开卡业务达到了一个瓶颈期，微信、支付宝等移动支付产品和各类互联网理财产品更是对银行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利润受损后，银行也开始主动出击，他们会利用自己在金融体系积累的IT经验和技术，主动帮助一些企业进行在金融行业的数字化转型。

莉莉所在部门的更多精力也从对内转向了对外，他们的项目变得五花八门：如企业代发工资，停车场的清算对账，医院、法院的支付结算系统，学校的智慧食堂等等，所有和“钱”相关的产品都变成了银行的新目标。

莉莉印象最深的是他们有一次为学校设计的一款产品，不仅是银行卡，还能和学校的系统连接起来直接刷食堂、超市，就像学校的“一卡通”一样，而在当年她上大学的时候，银行开的卡只能用来缴纳学费而已。

随着对外业务的延伸，莉莉所在的信息技术部也不再是该银行的“经营成本”，他们也能为银行带来直接利润。挣到钱了，部门的地位也相应提高了，这从名字上就能感受出来，“信息技术部”正式更名为“金融科技部”，档次一下子提升了许多。银行有意让这个不起眼的中后台部门逐渐从幕后走向台前，原本从不需要出差的她，现在就像业务部的人一样，也要时不时去外地拜访企业，谈需求，拉项目。对于这样的变化，莉莉戏称自己越来越像一个产品销售了。

为了满足这些项目的开发要求，银行的招聘风向也从金融、经济、会计领域的人才变成IT背景的人才。2021年全国有2000多家基层银行网点关停，而银行的线上业务却在科技的赋能下不断加持，银行越来越需要懂技术的人才去做业务。

莉莉兴奋地说：“现在很少有人会说我们是‘修电脑的’了”，我觉得金融科技部的前景是十分光明的。”

03 “银行的生活不是围城”

莉莉喜欢称自己是“老咸鱼”，但她喜欢这样的咸鱼生活。

她每天的工作早八晚六，中午休息两个小时，基本不加班。当每天时钟的指针指向“6”时，她就会快乐地拿起小包，飞速奔向心爱的舞蹈室。

学习跳舞一直是她大学期间最想做的事情，她还记得两年前工作刚稳定下来的时候，她站在舞蹈室的门口，犹豫着转了两圈不敢进去。一年后，毫无舞蹈基础的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舞”林高手。每当她在激烈的音乐中挥洒汗水时，她感觉到自己活得如此畅快淋漓。

两年间，她还坚持健身，体脂率从17%降到了14%；她的架子鼓也打得十分帅气，可以跟着任意一首歌打出动听的节奏。在许多同龄人为了金钱、职级疲于拼命的时候，莉莉在为自己的兴趣添砖加瓦。

这样的生活确实无忧无虑，但也不得不接受较低的薪资收入。国有银行的薪资在各类银行中是较低的，莉莉的薪资只有五六千左右，不仅远低于互联网的程序员，也比一些其他工种的同学低。

银行的工资水平是与职级挂钩，如果她想要涨工资，就要在管理序列或专家序列的赛道上升级。可在银行升职加薪更像一个“玄学”，原本她以为银行是一个“论资排辈”的地方，但她的身边也有工作了二十年还是低级职员的前辈。据她观察，除了“辈分”，较强的工作能力也是一个硬性指标，这个工作能力并不仅仅是技术能力，而是一个人全方位的能力，简单点说就是“令领导满意，令客户满意，令同事满意。”

国有银行的低薪造成了较高的离职率，许多人会在国有银行锻炼几年后，跳槽到其他的商业银行，工资会翻一番。对于未来，莉莉也是这样的打算。

莉莉从来没有羡慕过互联网的程序员可以一个月挣两三万，她清楚自己更适合银行这样的生活体系，她不想加班，不想透支生命，不想在三十五岁时考虑失业的危机。

她曾亲耳听闻阿里的同学说起他的领导被裁后，再也找不到一个月小十万的工作，却背负着五六万的房贷，残忍的现实故事令她唏嘘不已。而她所从事的工作只要不主动辞职，就不会有失业的风险。

银行的铁饭碗曾经是老一辈人眼中高薪稳定体面的好工作，但在互联网等高薪行业的对比下，只剩下了稳定和体面。如今在疫情的冲击下，许多企业裁员不断，职业的稳定性又成为了人们眼中的亮色，莉莉感觉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又开始涌入银行了。她的同事大学时在北京的大厂实习，毕业后选择回到家乡的银行上班，就是因为和她有着一样的想法。

在知乎上，很少有关于银行程序员的回答，即使有，更多的也是对这份工作弊端的吐槽。当我问起在银行工作对于她来讲是否是一座围城时，她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围城与否，要看每个人如何去定义，别人眼中的围城正是她乐在其中的家园。莉莉说，“每个人都要选择适合自己的路，而我更喜欢这样的生活。”

人物简介：莉莉2018年大学毕业，2019年进入一家大型国有银行成为一名程序员，工作至今。

END

莉莉问答实录部分（彩 蛋）

码客人生：国有银行的门槛是怎样的？

莉莉：一般总行都是校招，要求会很高，可能至少是985、211的硕士。地方银行的话本科就行，校招社招都有。

码客人生：你基本没有技术基础，是如何在百人中通过技术岗的考试的？

莉莉：其实还挺幸运的。

银行的技术岗考试分为一次笔试，两次面试。笔试考的是专业的技术问题，面试是开放型问题。我当时考试前还刷了一套题，结果笔试时发现完全没有考那些，那些专业的技术问题我答得稀碎，但可能别人答得更不好一些。到了面试的时候，是结构性面试，就是小组面试。问题内容基本和专业技术没有太大的关系，是类似以前银行依靠保险柜等措施来保证资金安全，现在依靠科技，你如何看待这样的开放型问题。

我大学学的是数学专业嘛，然后也涉及一些计算机的内容。但当时我们学校只有一个老师教计算机，他教得不太好，口音也很严重，我听不懂也不感兴趣，就学得不太好，java也是勉强补考了两次才通过。不能说一点技术基础没有，但非常薄弱。

码客人生：银行的IT工作有哪些特殊性吗？

莉莉：我们的工作涉及大量关于“钱”的数据，肯定是有保密性的。

我们平常操作关于“钱”的数据是要谨慎支付的，毕竟钱一旦打进账户就很难追回。但如果不小心让钱流入其他银行的账户其实也没事，因为银行不论是多了钱还是少了钱都是不可以的，其他银行不会因为多了钱高兴，所以这钱是可以退回来的。

这份工作也有一定的职业道德要求，我们守着“金山”是不能监守自盗的。人们的银行账户在我们眼中其实就是接口，而这些接口我们都是知道的，如果我们编写代码是分分钟可以让自己的账户多出几百万的。但这个是银行的大忌，如果犯了事是永远不能被金融圈接纳的。

我们还不允许用公家的服务器去挖比特币，这是违法的。

码客人生：银行有哪些特殊的“规矩”吗？

莉莉：新人进入银行要下基层网点服务半年，再重新分配岗位。

银行要求每天穿正装，但我们还好，我们只需要三天穿正装。

我们不能随便辞职，有脱密期，按照职级大概有一到三个月。一般员工是一个月的脱密期，每天正常上班，正常发工资，但可能就基本不给你什么任务了。

我们总行有非常严格的监管部门，他们是评估风险的，就是看我们的项目是否符合国家政策，法律法规的。有时候我们上报的一些新项目，可能等了很久结果，最后是被总行毙掉。

码客人生：银行是铁饭碗吗，有编制吗？

莉莉：银行是国企，算有编制吧。只要你不辞职就不会辞退你。我身边有很多工作了20年、30年的人，所以我们没有“35+危机”。我们部门的人也不轻易离职，当初和我一起进入银行的同事，三年后还在我的身边。但银行的IT岗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必须空出来一个位置，才会再去招人，所以机会也比较难得。

网传离职率高的是那些“桂圆”们，我们的部门还是比较稳定的。

码客人生：银行的“人情世故”氛围浓厚吗？

莉莉：我不清楚其他部门，我们部门的氛围是真的挺好的，大家都挺单纯的，平常嘻嘻哈哈玩得挺好。你不会什么都可以向身边人请教，不会有人藏着掖着。如果你想做什么项目，在会上都可以提出来，大家会集思广益，你有很多成长发挥的空间。

码客人生：银行的工作996吗？

莉莉：我们办公室基本6:15就没有人了。除非有紧急的项目，一般不加班。如果加班也是顶多从6点加到7点多。每周五我们是系统修复日，会加点班，但遇上节假日或重要日子是重保期，不可以做系统更改。双休正常休息，工作还是比较规律的。

网传996的其实是那些做业务的，他们有业绩压力，有末位淘汰制，要应酬，还挺辛苦的。但相应的他们能拿奖金，薪资比我们高的，不像我们做多做少都是死工资。

码客人生：银行的福利怎么样？

莉莉：银行福利确实不错。我们都是包吃包住的，平常各种补贴什么的很多，五险一金也都是拉满了交，所以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我们的工资可以纯用来花，就还好。

码客人生：银行的技术是不是像网传的那么低？

莉莉：从几个角度来说：

银行的技术是自成体系的，以稳为主，很多项目一般的技术就可以覆盖，确实不需要那么多最新的技术，比如如果十行代码的功能，能用一行代码实现，这个在我们看来并不重要。我们更看重的是什么呢？符不符合监管要求，如何用技术更好地去服务业务。所以在银行体系，业务是比技术还重要的东西。

而且银行2/3的项目是找外包的，我们是起辅助作用的，只有小项目的开发需求我们自己来就行。

银行的技术确实较为落后，但也分地方，如果是总行的技术，其实是可以和大厂媲美的。

银行的程序员都是全栈工程师，前端后端等都需要掌握，还要运维，但我们不用设计底层的东西，我们都是在总行设计好的框架内编写程序的。

现在我们做很多新项目，这些也在要求着我们学习新技术，但更重要的可能还是接触更多领域，吃透各种业务。

码客人生：你现在工作中最大的困扰是什么？

莉莉：我有时会在想我们现在做的这些新业务是不是真的能挣钱，它的前景是怎样的，有时候会担心我们做的这些是不是无用功。

薪资可能不是很满意，觉得有些低。

对于如何升职加薪觉得比较模糊，希望有量化规则。

码客人生：为什么选择进入银行？

莉莉：刚开始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从来没想过要靠技术来生存。不过因为父母是金融体系的，又恰好春招有这么一个机会，就阴差阳错地进来了。

现在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的，很舒服，我会希望自己有富余的时间做喜欢的事，然后认真工作得到领导的认可。我们单位有一位技术专家很厉害，无论是业务还是技术，样样拿得出手，我会希望向这样的方向努力。

银行的工作让我的生活安稳了下来，在外人看来这确实也是一份体面的工作，相亲的时候介绍的相亲对象也往往是体制内或银行的人。

码客人生：你怎么看待程序员这个职业？

莉莉：如果是大厂的程序员，我会觉得是燃烧生命。如果是其他程序员，我会觉得这就是一份普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