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我被竞业协议索赔十三万 原创

庄易最后拒绝了在离职证明上签字，拍了张照就走了。

没有离职证明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但庄易依然选择不签，因为那不是一张普通的离职证明，上面还附加了密密麻麻的竞业条款，占了纸面约三分之二的面积。协议表示在半年竞业期，他每月可以得到50%的工资补偿，但如果他违背协议入职竞对公司，需要赔偿公司十三万。

▏庄易拒签的离职证明，附加了密密麻麻的竞业协议

庄易被“十三万”刺痛了，他在这家公司工作了两年都没有挣这么多钱。为了职业发展的连贯性，他更不可能同意签字了。他无法理解自己作为一个职级如此低的测试，连公司的代码都碰不到，为什么也会被发起“竞业”。并无机密可泄却要因此改变自己的职业轨迹，他觉得这很不公平。

不久，庄易入职了一家同行业公司。四个月后，他收到了原公司索赔十三万的起诉通知。

竞业协议就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无论他签与不签，都貌似无法改变被缚的命运。这一切或许在他两年前随手签下那份劳动合同时就命中注定。

▋ 初识“竞业协议”

庄易第一次接触到“竞业协议”这个词是在2019年。

那年他从四川大学自动化专业毕业，为了留在父母和女友身边，他春招时选择了重庆某汽车领域龙头央企的offer，成为了一名初级程序员，担任测试岗位。这份工作并不是他众多offer中待遇最优的，但他想着体制内的生活起码清闲，这或许也不错。

8月正式入职后，庄易终于看到了他的劳动合同。当时虽然只是一扫而过，但他还是一眼看到了许多令他不适的条款。如劳动合同没有写出他的工资数额，而是将他的工资拆成基本工资1800和绩效；员工离职时必须同意签署竞业协议。这些条款似乎有明显的偏向性，并没有充分保障劳动者的权益，尤其是那条竞业协议让他不禁心生疑虑：如果将来他想离职的话，竞业协议是否会限制他的职业选择呢？

他的同事安慰了他，有人曾向HR询问过竞业协议的问题，HR的回答是竞业协议只针对专家以上的高职级人员，校招生毋须担忧这个问题。并且公司成立以来并没有对任何人发起过竞业协议，这应该只是保障公司权利格式条款。庄易放了心，再加上手头上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签署了劳动合同。

本打算着“背靠大树好乘凉”，庄易却很快迎来现实的毒打。在车企的日子并没有他幻想地那么清闲，995成为他生活的常态，他甚至要忍受公司的加班时长排名。疫情的寒冬令传统车企也陷入困窘，最艰难的时候即使是央企也不得不降本增效，庄易又被降了薪。忙碌的工作加上一般的薪资待遇造成了公司的高离职率，两年的时间庄毅所在的部门就完成了大换血，他也从新人“熬”成了元老。面对这样的处境，他也想走了，他的打算是为自己结婚多攒点钱。

随着“互联网+”经济的发展，传统车企中的新势力成为新蓝海，头部企业疯狂扩张，纷纷开出高价挖人。庄易也拿到了一个offer，地点在广东，薪资待遇是原来的两倍。于是他和主管打了招呼，准备认认真真交接工作，开开心心等待离职。

结果离职之路却远比他想象中的艰难，从2021年7月打招呼开始，一直拖到12月，他才终于与公司解除了劳动关系。与此同时，他被公司列入了第一批发起“全员竞业”的员工名单。
眼看着到嘴的鸭子要被“竞业协议”强行放飞，庄易心中充满不甘。

▋ 不签！坚决不签！

在12月前，庄易压根没想过“竞业协议”这回事。老员工们都顺利离了职，有些人还会在离职的统计调查表上大方写下自己的下家公司，并且在将来是否愿意回来的方框里打勾。汽车行业的圈子并不大，即使有人不透露下家信息，再过几个月大家也能过通过沟通知晓。所以在庄易的领导询问起他的下家时，他也坦然告诉了。

然而伴随着员工的高流失率，公司的气氛在12月急转直下，庄易这一批员工的离职申请被压在流程中，迟迟没有推进。经过近一个月的焦急等待，庄易终于在12月12日得到了可以离职的答案，但公司附加的条件是必须签署竞业协议。原本像他这样低的级别根本不会涉及竞业协议，HR一般也不会对他发起竞业，但从12月起，公司高层却改变了主意，要求全员竞业，他们下达的明确指示就是“必须签，每个人都要签！”

竞业协议就像一个烫手山芋，让庄易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的下家也是一个同行业的公司，不出意外，这肯定是违反竞业协议的。如果签下这份协议，他只能在新offer和赔偿金中二选一了。

庄易手上并非没有其他行业的offer，他也考虑过干脆转行，这样他可以既拿补偿金，又不违背竞业协议。他的一个同事就这样做了，向公司自曝了自己要去一家手机公司，同意签竞业协议拿补偿金。而公司确定该员工不去竞对公司后，收回了他的竞业协议，直接给他办理了离职。这件事令庄易大为震撼。

为了防止公司在“竞对公司”的概念上范围过大，庄易曾要求HR列出竞对公司的名单，他可以直接去名单外的公司，被对方以“格式条款不能变”为由拒绝了。公司的业务范围颇广，除了汽车行业以外，还涉及上至金融，下至物流等多个行业。庄易不得不担心竞业协议如果写得不清不楚，解释权都归公司所有，那他即使跳出汽车行业也未必百分百安全。

所有离职的同事最后集体拒签了竞业协议，庄易也拒签了。HR表示不签竞业协议就没有离职证明，并且他违反了劳动合同中“离职员工必须签署竞业协议”的条款，将会被公司劳动仲裁。庄易搬出了劳动法，反驳对方滥用竞业协议。双方僵持不下，最后不欢而散。HR扬言：“无论你签不签，公司都会和你打官司。”

▋ 打官司，个人面对公司的无力

因为没有签竞业协议，所以离职三个月后，庄易也没有收到公司的任何补偿，这让他悬着的心开始逐渐放平。之前有经验丰富的老员工告诉过他如果公司在员工离职后的三个月内没有给予任何补偿金，即使签了竞业协议，协议也会失效。何况他没有签。

虽然悬着的心逐渐放下，但这期间，庄易还是努力抓紧时间去网上看案例，学习劳动法。原本充满信心的他，越看越是心惊，大多数案例的结局都是以员工赔偿结尾。他和同行交流时曾听到一个关于宁德时代“全员竞业”的官司，最后违背竞业协议的员工不仅赔偿了公司三十万，还要录制念悔过书的视频，在公司内部循环播放。在等待劳动仲裁的日子里，庄易的焦虑被推到顶点。

最后收到劳动仲裁通知的人只有庄易和另一位同事，因为他们去了同一个地方，恰好都被公司知晓。其他离职的同事都未透露自己的去向，淹没在都市中销声匿迹。庄易最悔不当初的事情就是自己离职前没有保持低调，从而在与公司的周旋中处处被动。但事已如此，他也只能积极应战。

▏庄易收到的公司劳动仲裁通知

通过劳动法的学习，庄易发现公司不给予员工补偿金并不能自动解除竞业协议，还需员工自己主动申请解除。竞业协议的范围由高职级员工扩大到校招生是否造成滥用也在法律中是模糊地带。他唯一能咬住的是自己是未签竞业协议，所以不应该有法律效力，但这个理由能否成立也未可知。

为了处理官司，庄易不得不经常请假，在重庆和广东之间来回奔波。他曾咨询过专业律师的费用，大概在两万左右，这对于刚工作没多久的他来说是笔不小的开支。所以他只能自己一边研究法律一边处理工作，这一刻他感到自己从未如此渺小和无助。庄易的父母看到他惹上官司也是一头雾水。他的母亲问他，“是不是因为签了三年的劳动合同，两年就跑了，所以要告你？”，他的父亲直接问他到底窃取了公司什么机密，是不是把机密卖给别人了。庄易只能苦笑掩饰。

2022年，7月11日下两点半，庄易终于迎来了开庭。面对对方专业的法务团队，他将自己提前背好的法条磕磕巴巴地背了出来。经过两个小时的法庭审理，庄易最终险胜，他终于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庄易胜利的原因并非是他在竞业协议的概念上赢了，而是因为公司的劳动合同上有个大漏洞，上面并没有标明如果员工不签竞业协议，应该赔偿多少钱，而这和违反竞业协议的赔偿金是两个概念。庄易心中还是十分后怕的，如果公司的条款再稍微完善一些，那他列出种种理由最终都会被乖乖赔偿取代。

▏法院的判决结果，让庄易有了一些底气

赔钱是不需要赔钱了，但原公司是否还会继续上诉还未可知。庄易的故事已经被当做反面案例在公司内部反复宣传。这段日子庄易身心俱疲，第一次感受到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是种怎样难言的滋味。

更令他感到悲凉的是，他的下一家公司在入职时就和他签订了更为“严苛”的“竞业协议”：在竞业期，补偿金仅为工资的30%，如若违反，赔偿金是两年的工资。庄易虽然十分抵触，但也无可奈何，他只能抱着侥幸心理，希望将来离职时，公司不会对他发起竞业。

最近几年，网上关于竞业协议的新闻层出不穷，其实不止在汽车这样的传统行业，竞业协议早已在互联网行业被频繁使用，很多员工迫于竞业协议不敢离职，不敢跳槽，即使离职跳槽，也只能隐姓埋名。

最后我问起庄易一个问题，凭借他对劳动法的仔细研究，竞业协议这种事情是否有更好的规避方法时，他苦笑着说“要么离职时和公司好好协商解除竞业，要么保持低调销声匿迹。”

END

庄易，2019年从四川大学自动化专业毕业，入职重庆某汽车行业龙头央企。2021年12月离职，入职广东某新势力车企。离职时因拒签竞业协议被原公司起诉，索赔十三万。

采访实录

庄易，您好，我是码客人生

幸会，我是庄易。

码客人生：为什么你们这批离职人员会成为公司第一批发起竞业的人呢？

应该是我们之前的一批人流失太严重了，我们这批走了十个人左右，但上一批走了三十多个人，所以引起了公司的高度重视，决定采取一些手段来威慑员工不要离职吧。

当一颗子弹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与其去想为什么是我，那么不如去想打出子弹的那个人为什么要打出子弹。这颗子弹会落到任何一个人头上，只不过恰巧打中了我而已。

码客人生：离职前与公司协商竞业协议的具体情景是怎样的？

我2021年11月初就递交了离职报告，但公司一直拖着没有处理，说公司在开会协商要对哪些人发起竞业。结果12月的时候公司通知要全员竞业。当时还有一个细节是我的OA申请被打到了人力那，要求发起竞业，结果人力以职级太低给打了回来，然后领导发出明确要求，必须签竞业。我当时觉得竞业协议很多地方不合理，为什么会对校招生发起竞业，竞对公司的范围是哪些，我真的能拿到补偿金吗，为什么劳动合同中会有这么一条不合理的要求，我就必须遵守。总之，我觉得很不公平，最后拒绝了签字。公司的HR就说我不签竞业就没有离职证明，而且我违背劳动合同要对我发起劳动仲裁。我说他们不给离职证明是违法的，滥用竞业协议也是无效的。他们就说无论我签不签这份合同，他们都会起诉我。我说我要打官司，去平台上揭露他们。他们说随便，最好把这事闹的越大越好，他们并不怕。

然后我因为没有拿到离职证明，所以去给劳动监察打电话，一天打了十几次，打了一整周，最后都没有打通。我给领导打电话，对方后面也不接电话了。我就没有办法了。后来我经历了这场官司，实在气不过就去脉脉平台上写了自己的故事。

我觉得在这件事中有几点特别需要注意，第一点是离职时千万别告诉别人你的去向，第二是离职报告上不要写“离职申请”，“希望领导批准”等字眼，要写“离职通知”，第三点是要记得保留各种证据，如加班记录等。

码客人生：没有离职证明怎么入职新公司呢？

这件事情我和面试官聊过，他们说这个事好办，新公司比较看重的是你是否解除了劳动关系。所以我入职的时候给他们看了我拍的离职证明，并写了一个承诺书，保证和上家公司解除了劳动关系，如果产生任何劳动纠纷，由我自己负责。

码客人生：新公司会对你背负竞业协议的事情进行保护吗？

因为我没签竞业协议，所以就没有保护这一说。

码客人生：学习劳动法后，你发现了你对竞业协议有那些误解和新的认识？

如果公司和你签了竞业协议，而没有打钱，你必须等三个月之后给公司明文发函说，因为公司没有给你打竞业限制补偿金，你要单方面解除竞业限制。公司接收后，你的竞业限制才失效，你才可以去下一家公司。而如果他没有给你打钱，你也一直没有发函，在3个月内或者3到6个月的竞业限制期间，你入职了竞对公司，公司完全可以对你提起诉讼，你也会百分百败诉。
入职就签和离职后才签的竞业协议并没有什么区别，只要签订就会生效。
大多数公司是入职时就签订了竞业协议，离职的时候会给竞业限制生效的通知书，这个通知书签不签没什么区别。拒签的话竞业协议依然生效。

码客人生：你的那位同事也同样面临竞业协议的官司，他的结局怎么样？

我们俩是一起准备的官司，理由都差不多，就是没签竞业协议所以不应该生效。不同的情况是他比我职级高很多，但他并没有把这个当回事，觉得大不了就赔钱。但我赔不起。

码客人生：你刚经历了这场竞业协议的官司，为什么又接受了这家公司的竞业协议呢？

没得选啊，当整个行业都有竞业协议时，你又能去哪呢。对于竞业协议，我能做的就是筛选掉那些“全员竞业”的企业，如宁德时代，长城汽车，我就不考虑了。对其他公司我只能抱着侥幸心理，希望公司不会对大头兵启动竞业协议。

码客人生：如果接下来公司还继续起诉，你有信心吗？

第一场的胜利给了我底气，现在赔钱是不需要赔钱了，就看对方还会不会继续打下去。我内心的最大期望肯定是公司不要继续打了。